第一“目空一切”——空诸我!空诸人!空诸法!画为我作，则求福求利，心为物转。画为人作，则分贵贱亲疏;心为人执。画求门派，则作茧自缚，自灭己灵而法障丛生。

　　所谓画，由心赋(1)象;赋主观感受于笔墨。画为人、我、法，则心生掛碍而象不得真赋。老子作鼎(2)，斋(3)心七日，去私非誉，物我两忘，可谓得空之妙。又有解衣磅礴(4)者，亦一例也。

　　绘事无别，惟我自偶谐(5)，唯人法两空，我趣始见。疯痴人行拳作语，旁观者莫不嘡目咋舌，但不知疯痴人之自乐自得。艺坛疯痴，累见不鲜，中国有屈原、梁楷、米癫、青藤、八大、苏仁山。国外有蒙克、梵高、歌德、巴尔扎克等大师。他们于法或不求知解，于人或不通凡聖。是心、是境、是有、是无。好似抽茧缘尽，体露常真。净裸裸、赤洒洒，竟不知有我、有人、有法。恰似徹脱了桶底子、四通八达，真气夺人。

　　然则，空诸既有，实诸既有，空而不空。凡愚不知空其心，恐落于空，处处执实。智者务虚务实、無虚無实。所谓无虚无实者，譬如水中盐味、美酒清芬。又如画中诗意，诗外画境、其虚实皆难确指。此其一。其二，無虚便是实，无实皆是虚。无虚无实即有实有虚。而画家立意，须是“無”字当头。故云无虚无实。如同疯痴人之忘心，忘境、忘无、忘有。

　　歌曰：学画之人不知真，只因从前认识神。一旦忘却人我法，疯痴唤作本来人。

　　第二“自命不凡”——自家心病自家知，问着郎中(6)便有药。膜拜权威，必为法缚;为是现身说法，而不知随举随扫，总以什么什么接人去，使人落在什么什么中。问着凡夫则生法障，为是固执己见，以门派绳之，总以不什么不什么接人去，使人落在不什么不什么中。我须净化而得真“我”，真“我”者，大彻大悟，超凡入聖。为是自己接自己去，使自己落在总不什么总不什么中。画家一旦落入什么什么中、不什么不什么中、总什么总什么中，无异于束手就范、抱残守缺，逐落入“形”;虽有成，乃小道，此谓之“小乘(7)”。

　　大智大愚大包容，包容万法而了目，既真见性，有成必大，此谓之“大乘(8)”。

　　欲大成，必悟“平常”，平常既道，道既平常(9)。寻常吃饭穿衣，道也。寻常拉屎撒尿，道也。日日日東昇，道也。日日日西墜，道也。

　　头顶天，脚踏地，餓既餐，睏则睡，道是平常既万法，平平常常、法王(10)家。

　　第三“刚愎自用”——画者，揭性为快，以“我”为法。画者，唯“我”独尊，中不容他。自信“我”之“眉眼”有着“倾国倾城的貌”无需羡慕飛燕之瘦，玉环之肥。更不可效颦西施。妆罢无需问夫婿，管它画眉入时无!需知：今古形仪总不真，眼中瞳子面前人。若能信得自家宝，鸣鸟山花一样春。

　　所谓唯“我”独尊者，在于不依它，依它非立。不客它，客它欺主!不以奴唇婢腮，鹦鹉学语态以媚人，亦不是猴子学样令人破颜一笑而后令人悲哀!“以犬羊之质，服虎豹之纹(11)”何必灭我就人。花花世界，各有所栖，各有所趋;鲲鵬扶摇羊角，燕雀寄躯苇荆。可贵者靈，所要者魂。鸦鸣鵲噪咸自天机，蚁聚蜂游都归真理。圣凡之别，在否知我，圣贤不知我，既是凡夫。见性無疑，凡夫是聖贤。

　　自信自心可生万法，所谓“自心”着，既个性，个人灵性，个人感受，个人气息传感于笔墨，但不自疑、不自惑、不自鄙。故曰：既心是法，更無别法。既法是心，更无别心，以拳作掌，似水成波。波既是水，掌既是拳。;

　　为君歌一曲，请君为我倾耳听：既心是法无除法，迷者多于心外求。万念廓清归本性，还如洗脚上船头。

　　第四“心怀杀机”我与成法，如酷史审狱，或如伯乐相马;“见其所见，不见其所不见。”索其所索，不索其所不索。或擒、或纵、或杀、或放。

　　然而，首先是杀!如禅宗中狂僧之“嚣张”口号：“逢佛杀佛，逢祖杀祖!”道理何在?——“护生须是杀，杀尽始安居。”杀出個心外无物、身心透脱境。

　　画家当审杀個么么，先杀我!以无我，杀有我。我见既杀，则余者——人见、他见、聖凡之见、门户之见、派别之见、群体之见、古今中外之见，不待杀而自遣。杀到如同上述咄咄痴疯大师们的净裸裸、赤洒洒——就地抽茧、劈尽桃瓤。

　　拨转机轮却倒回，南北东西任往来。杀放需称君心意，先把头颅付尘埃。

　　第五“無法無天”——三千大世界，积尘所成，此谓之本无。析界作微尘，此谓之本有。一切山崖终有崩裂，一切江河终有枯竭。“空”为绝对，“实’無常住。天地玄黄，宇宙洪荒。“法”遵天、循地、因事、依人而立，岂非无常，岂可永住。谙于此，察其变而变，当其守而坚自守。知规守善变者，可以解粘(门户之粘)、去缚(成法之缚)，除疑(自性之疑)、破执(物我之执)，而任我运斤(12)。

　　所谓“大象无形”、“真道无理”、“真法无相”言大千世界流动而多变。人事代谢，象无定象、道无定体、法無定法。法，随顺世法而法，故而，法无好丑荡然平等。如同郎中立法，辩证施治，旨在祛邪安正。不因王侯而厚加参犀，不因下愚而乱施芦藿。画家立法，心无圣制，靈光独耀，乃自惬自谐付诸笔墨。否则，为法惑乱，隐没本心，埋没自性，执迷忘真。

　　须知：熟手使锤亦使剑，善使之人总多变。不用安排人人有，活靈活现英雄汉。

　　又：一境虽无异，三人见乃差。疑心生暗鬼，迷绳缚似蛇。了兹法无常，长驭白牛車。

　　学法须有“我”，不识本心，学法不但無益，反而削足适履。若自识本心，见自本性。超出物表，不为物役。不识其迹，而师其心。不师他心，而师我心，是谓不实得之善学者。山水画家李可染从花鸟画家齐白石学画，其画不见白石鳞爪，可谓“于法实无所得”之佳例。

　　一日三餐不曾吃到一粒米，四季着衣不曾挂着一缕丝，难 难 难，难如上青天。易 易 易，易如和衣一觉睡。当头一棒喝：识得娘生面(12)吗?!

　　画家重在自我寻找——我，天性何在?我，面貌何在?我，个人价值之极限。必经一番精勤净化，始得那最最纯真之“娘生面”——返璞归真。

　　法 法 法，没模样，难取难舍难指望。无体之体是真体，无法而法真法相。无异无同无有无(13)，不虚不实存万相。

　　画家之“弊”可谓多矣，三十五十不止，上述五种，或有缪误，或未搔着痛痒，望同道赐教。

　　张剑华        八八年月二四日